正文 第三卷、第一章:天各一方
仙俠之沉舟側畔
| 发布:12-25 16:47 | 5070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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延州,延中府。
正門大街上,一輛雙轅馬車穩穩停在一扇寬大門樓之前,車上馭手跳下車來挑開布簾,隨後一位白裙女子走下車來。
“一路煩勞幾位護送,溪菱心中感激不盡,一點心意,還請幾位收下!”
嶽溪菱從隨身布包中拿出一塊細小金錠遞與車夫,言辭懇切,態度誠摯。
那馭手身高體壯年紀亦是不輕,輕輕擺手說道:
“玄真觀主於我等有再造之恩,此番略盡綿薄之力。
不過微末之功,豈能生受夫人贈禮?”
任嶽溪菱如何相勸,那馭手仍是堅持不收,他是幾人頭目,他不肯收,那幾名手下自然亦是如此。
無奈之下,嶽溪菱不再堅持……
只是說道:
“一路舟車勞頓,溪菱尚不知家中狀況,不敢妄留幾位英雄。
回去路上,還請多多珍重,順便幫我帶話給玄真道長,我已安全抵達,請她不必掛念!”
“自當如此!”
馭手拱手行禮,呼嘯一聲,帶著幾位手下轉身離去。
嶽溪菱站在路邊看著幾人走遠,這才歎息一聲,轉過身來去看那高大門樓。
門樓之上一塊碩大匾額,上書兩個大字“嶽宅”,嶽溪菱心頭百感交集,逕自繞過門樓,走到東南角門,輕輕扣響門扉。
黑色桐油木門應聲而開,一個年輕僕人探頭出來,看著布裙荊釵的嶽溪菱狐疑問道:
“你找誰?”
嶽溪菱輕輕說道:
“此處可是嶽侍郎府邸?”
那門子見她容顏秀麗舉止大方。
雖然衣著平常了些,卻也是一身貴氣,便不敢怠慢……
只是笑著回道:
“嶽侍郎已然故去多年……
如今家主卻是通判大人了,不知您是?”
“通判?”
十五年滄桑歲月,門前牌匾還是“嶽”字,嶽溪菱已然心中寬慰,卻難再有他想,祖父當年官至戶部侍郎……
如今這通判,卻不知是父親還是兄長?
“府中管家可還是嶽誠?”
嶽溪菱心中難過,生怕聽到父親故去消息……
只是換個方式問起管家名姓。
“倒還是嶽三爺管著一應事務,”
門子態度愈發恭敬,來人如此美貌,莫不是三爺府外的私房來尋釁,自己可是千萬得罪不起,便道:
“您這是來找嶽三爺?”
“煩你進去通報一聲,就說溪菱回來了,我在這裏等他……”
嶽溪菱語調輕柔,並不似從前閨中那般倨傲,十五年山野隱居,性子早就磨得通達靈透了。
“您且稍等,容我進去通報一聲!”
門子將嶽溪菱讓進門來,著人奉來茶水,他自顧著一溜煙跑了進去,不一會兒,一個年長男子當先一步行色匆匆而來,遠遠看著嶽溪菱,已經哽咽著叫了起來:
“三小姐喲!
我的三小姐喲!
真想不到你尚在人世!
著實想煞老奴也!”
嶽誠頭髮花白,身子倒是硬朗,步履輕快,幾步趕到嶽溪菱近前,握住她的手便啼哭不止。
嶽溪菱也是感觸至極,當年她留書出走,這角門便是嶽誠所開,十五年倏忽而過,當年精明強幹的嶽叔已是如此老態,歲月無情,信哉斯言。
“誠叔,你……怎的老成這樣……”
嶽溪菱泫然欲泣,又是感傷又是難過:
“你這身體可還硬朗?”
“托小姐的福,還過得去,過得去……”
嶽誠扯起袖子拭去淚水,細細端詳著嶽溪菱,傷感說道:
“小姐您卻沒甚變化,看著還是當年模樣……”
嶽溪菱苦笑一聲,她心中糾結矛盾,卻仍是問道:
“父親母親……家中一切可……可還安好?”
嶽誠面容一戚,傷感說道:
“前年老爺與友人飲酒發病離世,後來老夫人也去了……
如今府裏,卻是少夫人當家……”
嶽溪菱如遭雷殛,雙腿一軟跌坐在地,不禁悲從中來,嚎啕而哭。
“三小姐,節哀,節哀!”
嶽誠一旁勸著,也是面容哀戚,眼眶通紅。
這邊正哭著,內宅門裏轉出幾人。
為首一個女子一身紫色綾羅襦裙,身上披著白色直帔,頭髮梳著回心髻,一只羊脂玉簪子伴著一枚祖母綠寶石金步搖,襯著耳垂上兩顆珍珠吊墜,行走間搖曳生輝,光亮照人。
女子臉上施了不少脂粉,妝容卻濃而不豔,柳葉眉丹鳳眼,瓜子臉上瓊鼻一點,圓潤下頜,唇紅齒白,氣色極好。
她中等個子,身材勻稱,手中捏著一卷白帕,快步行來,神情也是激動異常。
走到近前,女子將嶽溪菱一把抱在懷裏,也是哭聲罵道:
“你這沒心沒肺的三丫頭!
怎的忍心十五年音信皆無!
老爺夫人成天念叨著你!
都以為你早就死了!
怎的這般狠心!
今日才回來喲!”
嶽溪菱哭得肝腸寸斷,聞言更是嚎啕不止,那女子卻又說道:
“誠叔,快些差人去通稟老爺,讓他今日早些回來!
溪菱回來了!
著人也去四姑奶奶家裏送信!
讓她抽空回來團圓!”
嶽誠連忙躬身道:
“老爺那邊已經差人去了,四姑奶奶家裏,老奴這便安排人去報信!”
“好了好了,三丫頭莫再哭了!
快些起來進屋說話,在這邊失了儀態,惹下人們笑話!”
女子扶起嶽溪菱,叫著身旁一個少女道:
“凝香,快扶著你姑母回屋!”
那少女尚在豆蔻之年,還梳著兩團飛仙髻,面上妝容淺淡,臉型卻與那女子像極,她聞言連忙答應,上前扶起嶽溪菱,朝著內院走去。
進了內院正堂,眾人一起坐下,重新見過禮後,這才絮絮閒談起來。
女子乃是嶽溪菱兄長嶽元祐髮妻,姓柳名芙蓉,本州富族大家之女,嫁入岳家多年,育有一兒一女。
方才那年輕女子凝香,便是她所生,年方十六,姿容冶麗、身段苗條,已是到了婚嫁年紀。
“老太爺在你走後,仕途不順,鬱鬱難平,常與友人飲酒直至深夜方歸,後來得了急病,不到一日便走了……”
說起故去公婆,柳氏流下兩滴眼淚:
“婆婆傷心過度,不久也跟著一同駕鶴西遊去了……”
嶽溪菱眼中含淚,心中酸楚悲痛……
只是輕聲哭泣,想說些什麼,卻又不知從何說起。
柳氏溫言撫慰道:
“二老去時,倒也都算安詳,你且莫要悲傷!
只是你這一去經年,可曾許了人家?”
嶽溪菱苦笑搖頭,半晌才抽噎著道:
“未婚先孕,留書出走,已是辱沒家風,何敢再私自許下人家?”
“那……”
柳氏沉吟片刻,卻又問道:
“那孩子可……可曾保住?”
嶽溪菱輕輕點頭:
“這十五年來,我便帶著他避居山野,所幸如今已然養大成人,這會兒留在山裏,正在刻苦讀書,準備求取功名……”
“這卻是極好!”
柳氏頓時喜笑顏開:
“原來還是個男孩!
算著年齡,怕不是和凝香差不多大?”
嶽溪菱笑著點頭,忽然想起兄長愛子,不由好奇問起:
“卻不知樹廷如今做何營生?”
敘起家常,那份悲傷情緒淡去不少,柳氏笑著答道:
“樹廷還算出息,刻苦讀書,僥倖得了個舉人身份……
如今老爺托了關係,補了個外省閒職,遠是遠了些。
不過好歹有了一官半職,慢慢做著,總有出頭之日……”
嶽溪菱也心中高興,家中累世為官,到兄長嶽元祐這輩,官職雖低些,終究還是入流的,侄子得中舉人,將來仕途倒也平順可期,這份家業倒是穩固了。
“樹廷可曾婚配?”
嶽溪菱掐指算著:
“我走那年,他便六歲了罷?”
“五歲,”
柳氏笑著糾正小姑錯處,得意說道:
“也娶了個大戶人家女子,便是南城葉家,卻不知你可曾聽過?
小名喚作青霓,生的一表人才……
只是身體羸弱了些,每日裏都在自己院子裏擺弄些花花草草,不喜出來見人,等到晚飯時再讓她來見禮!”
嶽溪菱笑著點頭,悲戚之色終於稍減,她對父母病故早有預期……
只是擔心家道中落,兄長一家窮困潦倒。
此刻見著高門大院,闊綽似乎猶勝往日,心中自然歡喜。
仿佛窺破小姑心思一般,柳氏輕輕笑道:
“婆母去後,這家裏一應事務都是我在打理,小門小戶日子。
不過開源、節流兩項,我收攏變賣了些家產,籌些本金交予家父做些倒賣囤積生意,這兩年日子倒是好過了些……”
“嫂嫂持家有度,大家都是有目共睹,”
嶽溪菱不著痕跡抬了嫂嫂一句,轉而問道:
“卻不知大姐二姐四妹家裏……
如今日子卻過得如何?”
“池蓮家裏早就斷了音信,元祐去過幾封書信,卻始終泥牛入海不見迴響;
湖萍隨著妹夫駐在邊關,倒是偶有書信往來;
海棠嫁到鄰省,離著倒是不遠,去年還曾回來,一直不曾斷了聯繫……”
嶽溪菱長姐嶽池蓮,所嫁夫家姓許,也是當地豪門大戶,嶽溪菱當年留書出走之時,便與大姐暌違經年,卻不知如今日子過得如何了。
“二妹家裏日子倒是蒸蒸日上……
只是吳家妹夫納了外室,夫妻間多少有些齟齬……”
“四妹家中每日錦衣玉食絲毫不缺……
但有一樣,藺家妹夫風流好色,仗著家中資財無數,單是小妾便娶了三房,歌姬美妓更是數不勝數……”
“藺家?”
嶽溪菱姐妹四人,當年她離家之時四妹嶽海棠尚未婚配,原來她這一去,便是四妹代她履行婚約,嫁了藺家長子為妻。
“可不正是?”
柳氏輕輕一笑:
“當年老太爺之意,你若不走,可是要將你許給藺家子的!”
嶽溪菱苦笑一聲:
“我卻是沒有那般福分……”
“且住!談何福分!
縱然金山銀山,每日裏夫妻仿如路人,一年裏難得相見,便是見了,卻又無比生分,那般活法,換了我寧願去死也是不肯!”
嶽溪菱素知嫂嫂柳氏性子潑辣,兄長性子淳厚,平日裏多有驕縱,有她這般“賢妻”管著,怕是兄長即便官至宰相,也是不敢納妾。
“嫂嫂女中豪傑,豈是尋常女子比得了的?”
嶽溪菱又抬了柳氏一句,心中忽然想起,遠山之中,那位真正女中豪傑,不知此刻正在忙些什麼……
***
玄清觀,三清殿外。
玄真一身黑白兩色道袍,頭戴清平冠,手執玉拂塵,靜靜看著山門之外花花世界,身如凝滯,不動如山。
天上雷鳴陣陣,觀中風鼓重樓,黑雲壓地,手可接天,一場大雨即將來到。
南華明華立於殿中,看著師父背影竊竊私語。
“師姐,師父都站了兩個時辰了,馬上就要下雨,要不你去勸勸師父回來避雨?”
南華心系恩師,攛掇師姐去請師父進殿避雨。
明華瞪了師妹一眼:
“攛掇我去作甚?
我若去勸必然挨罵,倒是你去,估摸她不舍得罵你!”
南華嘟起小嘴,面對恩師她亦是不敢……
尤其這幾日恩師冷若嚴霜從無笑臉,她才不去觸那個黴頭。
雷聲轟鳴之中,陣陣雨聲由遠及近。
不過眨眼之間,漫天煙雨已然席捲而來。
大雨傾盆而下,玄真依舊凝立不動,狂風驟雨吹拂而至,卻難撼動她分毫。
寬袍大袖瞬間被雨水淋濕,艱難隨風擺動,將她美好身材盡顯無遺,頭上秀發早已彙聚成股,一道水流順勢而下。
南華終於忍耐不住,舉起雨傘就要沖去為恩師擎傘……
只是奔出殿門才跑幾步,便被漫天風雨倒卷而回,小女孩摔倒在傾盆暴雨之中,大聲哭喊道:
“師父!回來躲雨吧!”
玄真渾若不覺……
只是右手一揮,一道無形勁力蓬勃而至,將愛徒送到屋簷之下,隨即重新凝定,繼續之前姿態。
雨聲轟鳴,她已衣衫浸濕,胸前隱見雙乳輪廓,寬鬆道袍之下,秀美身體欺風傲雨,與天地融為一體。
明華將師妹扯回屋裏,又是責備又是心疼:
“這般大雨,你出去頂個甚麼?
且莫擔心,師父身體康健,便是淋了雨也無妨,如此舉止自有深意,你莫再去添亂了!”
師姐妹二人,一個將師父奉若神明,一個心中牽掛惦記,可謂敬愛有加,各自不同。
天地間驟然白茫茫一片,隨後一道天雷炸響,步道之旁一株百年老樹燃起熊熊大火,暴雨之中,玄真捏指成訣,一道靈符脫手而出,恰恰擊中老樹最粗一根枝丫。
那枝丫應聲而斷墜落於地,斷口整齊猶如刀割。
暴雨如注而下,那老樹主幹上熊熊烈火卻猛燃不休,不一會兒,便將那根古樹燒成灰燼。
“堪堪修煉百年,不知藏拙隱匿,反要力抗天雷,”
玄真輕輕一歎,雨聲澎湃,只有她自言自語:
“相識一場,自然不能袖手旁觀,留下枯木一枝,且待來年再逢春吧!”
雷雨聲中,一道悠遠歎息響起,細微難辨。
“我這幼徒福澤深厚,且由她為你施肥澆水,等我百年以後,由她護持你再度天劫……”
玄真嘴唇微動,聲音微不可察,暴雨天雷驚聲四起,連她自己都聽不清楚。
“在此之前,卻要煩你等護她一二了……”
玄真妙目忽睜,雙眼放出雪練光華。
“南華你看!”
明華眼尖,最早發現雨中異象,戟指所向,正是院中其餘古樹。
剛才一聲驚雷隨後引動古樹著火,南華早已看呆,小腦袋瓜正在琢磨其中緣故。
經師姐提醒,這才發現疾風驟雨之中,步道兩旁百餘古樹竟齊齊逆風彎向大殿這邊,仿佛躬身行禮。
玄真一揮大袖,轉身返回大殿,一到屋簷之下,周身便泛起濃郁霧氣,三步之後,周身已然乾燥如常。
師姐妹看得目眩神迷,只覺眼前一切如夢似幻,難以置信。
玄真掃視一眼明華,輕聲喝道:
“每日裏不學無術,成天想著嫁人成家,當真以為書中所言天地造化之術皆是虛妄?”
明華俏臉一紅,嘟著嘴垂下了頭,心說師父你不也每日惦記師弟,怎麼偏要說我。
玄真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,卻也不去理她……
只是對南華說道:
“院中那節枯枝,雨停之後你去收好,明年開春時節,再在原處栽上,以後澆水施肥好生照料,若出問題紕漏,小心屁股開花!”
南華乖巧點頭,嘻嘻笑道:
“師父放心,徒兒一定像照顧您那樣照顧它!”
玄真微微錯愕,隨即微笑點頭,抬手撫弄女孩頭髮,臉上滿是寵溺神情,她走到殿中蒲團位置坐下,對明華說道:
“觀中諸事已了,明日你便隨我下山,三年遊歷,到時是去是留……”
她旋即失笑:
“還留什麼!
你且再陪為師三年光陰,三年之後,便去追隨你師弟便是!”
明華瞬間臉色紅透,抬頭看了一眼恩師,隨即低下頭去默然無語。
玄真續道:
“為師方才借天地造化之機暗窺天命,你師弟如今再犯桃花,已然步入命理之中,他此番下山,無論起因如何……
如今均成前塵往事,往後經年,福禍相依,盈虛有數,為師雖然惦念,卻也不會強加干預,門下眾人,數你福緣最薄,到時有他庇佑,為師倒也放心。”
“只是他這一生……”
玄真忽然住口……
只是望著殿外一川風雨,默然無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