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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五章 機緣又至

夢幻泡影

| 发布:10-22 18:14 | 12062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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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有紅柱綠瓦、花燈絲彩、珍饈美器,只有石砌的房子、原木的桌椅、銅鐵打造的鍋盆、粗陶的瓦罐、白瓷的碗勺,卻也頗為熱鬧。

不大的房間里放著三張圓臺大桌,桌子上擺滿雞鴨魚肉,墻角還堆著幾個大酒壇。

這一切都是那個舵主孝敬來的。

兩邊算是不打不相識。舵主叫蘇明成,境界不算太高,但因為他是劍修,在信樂會里也算一號人物,十二位舵主里,他排名第三。

吃食和美酒全都是蘇明成準備的,他既是向謝小玉賠罪,也有結交之心。

主桌上坐的自然是謝小玉,蘇明成在旁相陪,李光宗在另外一邊。另一桌的主位上坐的是老礦頭何叔,這處礦區以他為首,自然要請他。

蘇明成端起一壇酒,要替謝小玉滿上。

謝小玉用手一擋,淡淡地說道:“我不喝酒,修練之人忌酒忌色。蘇明成,你我都是劍修,酒對劍修來說更是大忌。大叔,你最好也別喝,你能入門是因為頓悟,想要沿著這條路走下去,最好清心寡欲。”

“那豈不是成了和尚?”李福祿插嘴問道。

他的話換來了一記爆栗。

“我不開口了。”兒子被老爹打怕了。

“恭喜、恭喜。”蘇明成這才發現李光宗的異樣,眼中不由得露出一絲驚容。來這里之前,他已經摸過這群人的底子。李光宗修練的《力士經》是買來的,修練的時間極短。

以李光宗的資質和年紀能夠有所成就,蘇明成理所當然認為是謝小玉的手段。

一個能夠自創劍法的人,創造出任何奇跡都不會讓他感到驚訝。

“來人,換茶。”蘇明成高聲喊道。

他的那些手下并不感覺奇怪,他們不像李光宗這樣的土包子,以前也見過真正的修士。真正的修士都是一群無趣的人物,整天除了打坐還是打坐,吃的東西也簡單,青菜豆腐加白飯,喝的是清水。

“閣下想必是門派中人吧?”蘇明成問道。

“以前是。”謝小玉話語中帶著一絲苦澀。

蘇明成立刻明白了,這位要不是破門而出,就是發配來此。

“您在門派里肯定數一數二。”他不敢多問,只能說些恭維話。

“我只能算中等偏上,數一數二的都是一群天之驕子。”謝小玉這次的語氣頗淡。他有自信,再練兩年就可以和這些天之驕子見個高下,只是現在還差了一些。

“這不可能吧?”蘇明成臉色驟然一變。

在他看來,謝小玉這樣天才縱橫的人物,肯定是門派里重點培養的弟子。如果這只是中等水平,那些數一數二的門派弟子豈不是強得逆天?

“騙你干什么?”謝小玉輕嗤一聲:“不是門派中人,根本想象不出門派的強大。”

“確實如此。”蘇明成只能點頭,他能感覺這不是假話。不過,他在心底補了一句——那肯定是幾個頂級門派之一,一般的門派不可能這么可怕。

“再告訴你一件事,我是藏經閣的弟子。”謝小玉又往蘇明成的心頭抽了一鞭。

李光宗聽不懂,蘇明成卻明白;不但明白,還傻了。他沒進過門派,但聽說過一些事。

在門派里,最好的弟子肯定由掌門親自調教,將來要繼承掌門之位;次一等的弟子則會被放到戰堂里。戰堂,在道家門派一般叫“劍閣”或“白虎閣”;佛家門派一般叫“般若堂”或“羅漢堂”。

至于藏經閣這種地方基本上沒什么油水。長老里或許有一、兩個比較強的人物,弟子就很普通,基本上屬于打雜一類。

蘇明成感覺自己快崩潰了。

他本來以為這位至少出身劍堂,所以境界不高,但是戰力恐怖,沒想到居然是藏經閣里面打雜的。

大門派里打雜的都這么厲害,他干脆別活了。

“怪不得你當初只看了一眼,就知道我以前練的是什么京西家的‘雷霆訣’。”李光宗恍然大悟。

“是京西龍家。”李福祿連忙在一旁提醒道。他雖然愣,記性卻好,聽過的東西全都會牢牢記住。

“要你多嘴。”當老子的被削了面子,立刻一瞪眼。

蘇明成佩服得五體投地。他以前聽說過大門派出來的人往往見識廣博,伺候好了,稍微得到一些指點絕對受用不盡。

一想到這里,蘇明成越發殷勤,閣下也不叫了,干脆跟著李光宗一起喊小哥。

看到這位舵主甘愿低頭,謝小玉心情越發好了起來。他一指蘇明成說道:“我如果沒看錯的話,你的劍法是由各家雜湊,沒有一個條理;而你主修的功法有些特別,我沒見過,甚至沒聽過。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肯定,你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。”

蘇明成臉色一白,誠惶誠恐地問道:“我錯在哪里?”他不認為謝小玉是詐他,因為他的主修功法確實很特別,屬于偏門里的偏門。至于說他一開始就走錯路已經是抬舉,他從一開始就不知道應該怎么走,完全是腳踩西瓜皮,滑到哪里是哪里。

不只是他,他這一脈師徒傳承,他師父、師祖都一樣,所以傳承十幾代,也沒有一個正式踏入玄門的人物。

“世間術法難以計數,脈絡龐雜,大相徑庭,又互有借鑒,相融相合;不過從根本上來說,都只有‘道’、‘法’兩個字,就算魔道、邪道、旁門左道,也都是道,更不用說佛門和道門,所不同的只是著重為何。是重道?還是重法?又或是道法并重?然后又分道先于法、法先于道、道法合一……”謝小玉侃侃而談起來。

說了大概半刻鐘,他這才轉回話題對蘇明成道:“你這一脈明顯是道法合一的根基,但是你走的卻是法先于道的路子。”

蘇明成眨著眼睛。他是散修,平日結交的也都是散修,哪里聽過這些?他一向以為“道”這種東西和他無關。

“何謂道法合一?”他越發顯得恭敬。

“道法合一,道即是法,法亦是道。一般法修較多,劍修極少,因為太過兇險。”謝小玉微微搖頭。

蘇明成一個勁兒地拱手,他仍舊不明白,想請謝小玉說得更明白一些。

謝小玉倒也沒擺架子,繼續解釋:“修道法合一,一般是將法器用心血煉過,成為本命法器,然后不停溫養,日夜不息,以后斗法靠的是法器,提升境界同樣也靠法器。”

話音剛落,蘇明成啪的拍了一下大腿。

謝小玉被弄得一愣,他沒想到自己居然蒙對了。他說這些根本就是瞎扯。

之所以把這位舵主繞到道法合一上,是因為他對這一套法門最熟。以前他走的就是道法合一、人器一體的路,這位舵主如果要請教的話,他吹牛容易。

謝小玉在山上的時候就是撒謊大王、騙術高手,在牢里待了一年,騙術更是登峰造極。

這也和他的根底深厚有關。想要騙人,首先不能信口胡謅,必須言之有物。

他的師父是藏經閣首座,性喜讀書。為了討師父喜歡,他也裝作喜歡讀書,六年里,他確實博覽群書,有前人筆記、道書佛經、諸子百家、還有九流雜術。書看得多了,他總能湊出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。

連師父那種明白人都不認為他是撒謊,只會說他狡辯,像蘇明成這樣的散修更不是對手,三言兩語就已經被騙暈了。

酒沒足,飯已飽。

謝小玉回到自己的石室中,還沒等他打坐,外面就有人來拜訪,正是剛剛分開的蘇明成。

一進石室,蘇明成低聲問道:“小哥,你恐怕不清楚是誰想找你麻煩吧?”

“是一個扇不離手的中年文士,應該沒錯吧?”謝小玉早有猜測。

他想到兩種可能。

第一種可能是,有人想奪下那段礦道。

如果這里是新礦區,可能性會高一些,可這里是老礦區,留在這里的礦工全都沒有背景,怎么可能讓一個大堂口的舵主找他麻煩?

第二種可能是,他的仇家請人對付他。

他來天寶州之后得罪過三個人。下船時曾經把一個人變成太監,來這里之前得罪一個禿頂,最后就是那個文士。

第一個人是小幫會的嘍啰,基本上被排除在外;第二個人是小幫會的頭目,有點可能;不過和第三個人比起來,可能性就小得多了。

蘇明成苦笑一下,他本來想通風報信賣個人情,沒想到這位早就猜到了。

“能不能讓我知道你們之間有什么仇怨?”他現在只想從中撮合一下,這也算是一個人情。

“沒什么仇怨,我只是救過他們一命。”謝小玉淡然說道。

蘇明成什么話都說不出來,他暗自慶幸沒和那群人交往太深。江湖中人最不恥的就是三件事——欺師滅祖、賣友求榮、忘恩負義。蘇明成自認不是好人,卻也做不出這等卑鄙的事。

“這種人活著也是浪費,要不要我……”蘇明成做了一個殺的手勢。

“我自會對付那些忘恩負義之徒。”謝小玉牙縫之中透出一股陰寒的氣息。

蘇明成打了個寒顫,慶幸自己收手得快。沒辦法讓對方欠下人情,這位舵主一咬牙,從袖管里面取出一個盒子。

“我是來求您指點的。”他輕輕地打開盒子,里面是一軸書卷,書卷是用上等黃絹所制,中間烏木為軸。正對著他的一面書寫著幾個大字——《十方道藏·劍符真解》。

一看到這幾個名字,謝小玉大吃一驚。

他原本以為蘇明成傳承的是野狐禪之類的東西,沒想到居然是玄門正宗。輕吸一口氣,他小心翼翼捧起這卷道書。沒敢打開,他先看那幾個大字。

敢稱道藏,必須集合無數道門經籍,聯合道門最頂尖的幾大門派,經歷兩、三代人修訂編纂而成。

前面這“十方”兩字也不得了,代表的是天、地、東、南、西、北、生、死、過去、未來。

這部《劍符真解》,應該是《十方道藏》其中一章。

八個字全都是用云篆所書,初一看是字,仔細再看卻又感覺變幻萬千,仿佛藏有無窮玄機。

他緩緩將經卷展開。

里面的文字同樣以云篆寫成,讀起來隱晦難懂,而且龐雜散碎。但是只要看得懂,必然會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。

謝小玉認真地看著。他看得非常仔細,臉上時而欣喜,時而苦惱,時而若有所悟,時而皺眉苦索。

蘇明成在一旁垂手而立。他沒看經卷,那上面的文字他可以倒背如流,他注意的是謝小玉的臉色。

謝小玉絕對不是他請教過的第一個人,之前他已經讓五個人看過這部道書。不過其他人的表現都沒有這么精彩。

好半天,謝小玉才回過神來,臉上已經沒了一開始的淡然,多了幾分敬意。

“當初我在門派里的時候,就聽說過這部《十方道藏》。這部道藏乃是一萬七千年前,天一、太和兩派聯合二十六家道門,費時百余年編纂的一部驚世典籍。”

“全書以大衍為數,分成四十九部,又以大道三千為數,再分成三千卷,每一卷又分許多冊,總共八萬四千冊,隱諭八萬四千法門。每一冊又分正經、真解和附錄。”

“正經上記載著各派典籍中摘錄的原文,其中內容高深莫測,晦澀難明,所以才有了真解。真解是對正經的詮釋和補充,附錄則是那些衍化出來的法術、符篆、丹藥、法器和陣法。”

“這部典籍包羅萬象,令人神往,可惜在一萬年前的天地大劫中,天一、太和、二十四家道門無一幸免,這部道藏從此散失。現今各大門派和朝廷都有收錄,卻都不全,其中以皇家秘藏最多,總共收錄六千七百余篇……”謝小玉侃侃道來。蘇明成完全聽傻了。

以前請教的那五個人,只是猜測《十方道藏》博大精深,可能是一部無上典籍,也說過這只是其中一篇,還不是正篇,而是批注,里面的內容零碎殘缺,根本沒辦法修練,卻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出這篇真解的出處。

他現在才知道《十方道藏》的來頭如此之大,居然是天地大劫之前的道門至高典籍,整部道藏的篇幅更是驚人,四十九部、三千卷、八萬四千冊、二十五萬兩千篇,每一篇都和他手里這卷東西一樣高深莫測。光是想他就快昏了。

剛才在酒席上的時候,他已經見識到大門派的可怕,沒想到可怕程度還超出他的想象。

“小哥的門派肯定也藏有這部道藏吧?”蘇明成滿懷期冀地問道。

“有。不過像我這樣底層弟子,你認為有資格接觸這等無上經典嗎?”謝小玉反問道。

蘇明成被噎得說不出話來。謝小玉越是貶低自己,越讓他感到無地自容,對那些大門派,也越發多了一絲仰頭難望的感覺。

“求小哥指點一條明路。”蘇明成幾乎要跪下了。

“這里面不是有路嗎?”謝小玉朝著經卷一指。

蘇明成滿臉迷惑。他請教過的那五個人都曾經給過他一些指點,但是都要他放棄一身修為,改練別的功法,從來沒有一個人告訴他,這部真解里面就藏著答案。

謝小玉所指之處是非常前面的一句話,上面寫著:“劍氣剛銳,故暢通無阻,破天闕,斬地樞……”

蘇明成的眉頭完全皺成一團,根本不明白謝小玉指的是什么意思。

“你大概以為這是廢話吧?誰不知道劍氣鋒銳?至于后面幾句肯定是夸張的說法。”謝小玉笑著問道,笑意中明顯帶著鄙視,仿佛一個飽學儒生看著一個文盲。

蘇明成臊得滿臉通紅,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鉆進去。人家已經指出關鍵了,他還看不出來。

謝小玉知道不能把順風帆扯得太足,火候已經夠了。他解釋道:“上古道書中常用天闕指紫府,用地樞指任督玄關。破天闕就是打開紫府,溝通天地;斬地樞則是連接中軸,貫通周天;這樣一來,前兩句也就有解,恐怕是指將體內真氣轉化為劍氣,劍氣剛硬而又鋒銳,所以能夠暢通無阻。”

謝小玉停了一下,展開經卷,然后點了幾個地方繼續說道:“后面全都不再提‘真氣’或者‘劍氣’,只用一個‘氣’字,顯然指的都是劍氣。你沒讀懂前面那句話,所以你按照自己的理解,把其中一些‘氣’字理所當然想成真氣,以至于一謬千里。”

蘇明成瞪大眼睛。被謝小玉這樣一解釋,他確實發現這篇功法完全變了個樣。

“可惜缺了正經。如果我沒猜錯的話,正經上所載,肯定是要修練出一道本命劍符,然后以符為種,收入紫府溫養。與人爭斗的時候并不是拿這道本命劍符和人搏殺,而是另外制作劍符,所以用不著擔心本命劍符受損。”謝小玉說出自己的猜測。

此刻他所說的是七分真、三分假。

那句話他沒有亂解釋。不過從上下文來看,就算不轉換,應該也可以修練,只是轉換成劍氣效果更好。

看到蘇明成神情變幻不定,似乎猶豫不決,謝小玉伸手問道:“你手上肯定有好一點的劍符吧?”

蘇明成一下子被驚醒了。他不知道謝小玉要干什么,愣愣地從袖管里取出幾枚隱蘊五彩、靈氣氤氳的楔形薄片。

謝小玉的眼睛有些發亮,這確實是符。是將太白精金打成箔片,用朱砂、天辰金沙混合靈獸之血為墨書寫而成。每一枚劍符都造價不菲。

“沒想到閣下還是制符高手。”謝小玉贊道。他自己也擅長制符,所以一眼就看出這幾枚劍符的好壞。

“這是師父傳給我的,他也是接手上一代傳下來的東西。他給我的時候曾經告誡過我,不到萬不得已,絕不能輕用,這東西用一枚少一枚。”蘇明成倒也老實,把這幾枚劍符的來歷說了出來。

“可以借我一枚嗎?一旦我踏入玄門,就可以制出這種符,到時候一枚還你十枚。”謝小玉不想占任何人的便宜。

“說什么借?盡管拿去。”蘇明成毫不在意地說道。用一枚劍符換一個高人朋友,這筆買賣絕對值得。而且他也想看看謝小玉想拿這枚劍符做什么用途。

“這卷道書能不能借閱幾天?我也是劍修,這路以符為劍的法門對我也有大用。”謝小玉坦然而言。

他不怕蘇明成不借。任何人聽到他剛才那番解釋,都會將信將疑,這時他以身相試,對方肯定求之不得。

“莫說幾天,幾個月都沒問題。”蘇明成喜道,他的反應正如謝小玉所料:“我就不多打擾小哥了。”說著,他拱了拱手,倒退著出了石室。

石門緩緩落下,轟然一聲閉合起來。謝小玉建造這座石室之后,第一次關閉石門。平時他都只是在洞口布下禁制,不讓人隨便闖進來。

盤腿坐在蒲團之上,想起蘇明成離開時誠惶誠恐、畢恭畢敬的模樣,他就感覺好笑。

又有一個傻子被他騙了。

剛才他說的那番話有一半是謊言、一半是他的猜想。他判定《十方道藏》是天地大劫之前所著,理由非常簡單——藏經閣里面有一本很厚的目錄,上面羅列著天地大劫之后所有道門典籍的名稱,里面沒有這本《十方道藏》。

但是從這篇《劍符真解》來看,《十方道藏》絕對是一部道藏典籍,而且是一部包羅萬象的鴻篇巨著。所以,很可能是天地大劫之前的東西。

天一、太和這兩個門派是他特意挑的,它們確實存在,也確實是天地大劫之前的頂級門派。但是在大劫中徹底毀滅,所有的傳承全部斷絕,大劫之后興起的門派沒有一個和它們有關。

不過,有一件事他并沒有騙蘇明成。他確實要將這枚劍符打入紫府之中,化為本命劍符。在門派里,他走的就是這條路,經驗絕對豐富,修練起來肯定事半功倍。《劍符真解》上也提到,任何劍修之法都可以與之相合,絕不會有任何沖突。不過這些都是旁枝末節,關鍵是他現在就可以御使劍符。所謂劍符,就是以“符”代“劍”。

符只是一張紙,輕若無物,御使起來當然容易。飛劍就不同了,再怎么輕盈,也是一塊金屬片。

非常小心地將劍符展開,謝小玉用手指抹平那些折痕。

展開之后才知道,這張用太白精金打成的箔片長有半尺、寬有三寸,正面用云篆寫了三個符文,正中央是一個大大的“劍”字,占據大半篇幅;上下各有兩個小字,上面是“飛”,下面是“斬”。

這三個字一氣呵成,渾然一體,看得出制符之人功力極深,絕對是一位符道高手。

欣賞了好一會兒,謝小玉又小心翼翼將符重新折了起來。

這枚符原本折疊成燕尾鏢的形狀,和飛劍有幾分相似,不過那不是他要的。

他把劍符重新折成銅錢的模樣。

世間萬物日新月異,修練之法也一樣。這部劍符真解成書之時,劍丸和飛環肯定還沒流行,而且真解中御使劍符的手法也顯得老舊,太過堂皇大氣,完全沒有現今劍術的殺伐凌厲。

這也是他猜測《十方道藏》成書于天地大劫之前的緣故。大劫之前,各門各派普遍認為道重于法,所以修士一個個道行高深,卻不擅長打斗,以至于大劫一起,大小門派先后被滅,無數高人紛紛隕落。大劫過后雖然仍舊有道法之爭,卻以實用為上,名門正派的劍術也是堂皇中隱含殺機,是殺人的劍術。

捻起折好的劍符,手掐劍訣,他猛地一拍。

劍符白光一閃,瞬間打入他的眉心之中。眉心是紫府的門戶,里面原本空空蕩蕩,只有一股氤氳之氣如同迷霧一般四處彌漫,但是此刻,迷霧中多了一枚形如銅錢的劍符。

離劍符稍微近一些的氤氳之氣全都被吸了過去,轉眼間變得清澈通透,卻凌厲逼人。

那是劍氣。

謝小玉只感覺到毛孔俱開,渾身上下暖洋洋的,像喝了一杯百年醇釀。這種美妙難言的感覺,讓他急不可耐地又拽過來一團氤氳之氣。絲絲縷縷的真氣轉化成劍氣,劍氣聚攏在劍符四周,滋養著這枚劍符。原本暗淡的劍符散發出一片微光,那光五色斑斕、變幻不定。

抽出一縷劍氣在體內流轉一圈,他頓時感覺到和以往不同。以前搬運的全都是真氣,多少會有一些滯澀;現在一點滯澀都沒有,真的如同真解上所述,完全暢通無阻。劍氣所過之處還有一種癢酥酥的感覺,比起傳聞中的男女交合還美妙幾分。

他忍不住調運更多劍氣流轉起來。

月升月降,日出日落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,謝小玉從這種妙不可言的狀態中醒來,臉上仍舊帶著一絲如癡如醉的神情。

突然,四肢百脈傳來一陣針刺般的劇痛,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。

痛,痛極了!剛才感覺越舒服的地方,現在越痛,仿佛針刺,而且是燒紅了的針。

稍一思索,他立刻明白怎么一回事。功法沒問題,問題出在他的經脈不夠強韌。

他如果一開始就按照這種方法修練,體內劍氣積累的同時,經脈也同時強化,但是現在他一下子把真氣轉換成為劍氣,經脈根本適應不過來。

一想到剛才的兇險之處,他感到一陣害怕。

為了轉修《六如法》,他的真氣轉換過一次,損耗大半,只相當于練氣三重的人所擁有的真氣,但是他的經脈卻可以承受練氣八重的真氣,這才讓他保住一條性命。

當務之急,他要想辦法強化經脈。

辦法有很多,他知道好幾種功法都有這種效果,可惜遠水救不了近火。想要立竿見影,只有從丹藥方面著手。問題是,到哪里弄丹藥?

云層中,一艘飛天船緩緩而行。以往總是滿滿的船艙里,此刻只坐著三個人。

中間那個座位是謝小玉,他手里不停地撥弄著一枚符。這枚符繞著他的手指轉來轉去,靈動得就像淤泥里泥鰍。

李光宗和蘇明成坐在他對面,兩個人異常羨慕地看著他手上的動作。

李光宗完全是外行,只覺得這一手很帥。蘇明成卻是內行,他很清楚要做到這一步,對控制力的要求有多高。換成他的話,別說五根手指,恐怕連手掌都已經削斷。

現在,他對謝小玉說過的那些話再也沒有一點懷疑。他當然看得出謝小玉體內的真氣早已經轉換成劍氣。

真氣溫潤,劍氣凌厲,感覺完全不同。

不過,蘇明成沒有跟著學,因為謝小玉已經告訴他,經脈不夠強韌的話,這樣做就是找死。

“《劍符真解》雖然深不可測,可惜只是一篇批注,沒辦法修練。你可以另外找一門劍法來練。”謝小玉這么說,一半是好心,這就是他的方式。另外一半是私心,他怕這位舵主一頭扎進劍符真解里,最后發現什么端倪。他從來不敢小看別人的智慧,白癡都可能有一時的聰明。

“你說哪種劍法最合適?”蘇明成現在對謝小玉徹底信服,所以直接問道。

“這話問得不對。我說《太清無量生滅劍經》很好,《混元渾一劍訣》更妙,你有辦法弄來嗎?”謝小玉笑問道。

蘇明成知道這是謝小玉和自己開玩笑。雖然沒聽說過《太清無量生滅劍經》和《混元渾一劍訣》,從字眼上也可以猜到那是不得了的東西。

“你還是多弄幾本劍修密錄,能弄多少弄多少,再從里面挑最合適的。”謝小玉其實更想說別好高騖遠。

“小哥幫我瞧瞧。”蘇明成從袖中取出幾本功法。

早有人勸他轉修別法。雖然他始終下不了決心,但是準備工作早做了,這幾部劍修之法就是平時搜羅來的。

這些功法全都和《力士經》一樣,薄薄的小冊子只是抄錄的副本,而不是《劍符真解》那樣的正本秘藏。

謝小玉隨手翻了翻,這一次他看得沒有那么仔細。

這些功法比《力士經》強不少,但是和《六如法》、《劍符真解》根本不能比,連借鑒的價值都沒有。

全部翻看一遍之后,他挑了一本《玄冥七煞大法》扔到蘇明成手里。

一看到挑出來的是這部功法,蘇明成連最后一絲懷疑都沒了。當初他也向堂主請教過,堂主挑的同樣是這部。不過那個時候,堂主前前后后想了一刻鐘,顯然差了不止一籌。

《玄冥七煞大法》并不是純粹的劍修之法,不過里面有一種法門可以練成玄冥七煞劍。

修練此劍,需要攝取兇魂戾魄煉入劍中,再滲入七種煞氣。一旦練成,可以溝通陰陽,借用鬼神之力,飛劍本身也會變得有形無質,詭異莫測。殺傷力也恐怖,一旦見血,七煞順勢侵入,片刻間奪人性命,極為陰損狠辣。

當初堂主還向他解釋過挑這門劍法的原因。

玄冥七煞劍本身材質并不重要,厲害的是鬼神之力和七煞之毒,很符合劍符的特征。再說,天寶州最不缺的就是各種毒瘴煞氣,別說七煞,就算七十煞、七百煞都可以找來。

拿起那本《玄冥七煞大法》,蘇明成坐到一邊翻閱起來。這次無需轉修,他也就沒什么顧慮。現在機會難得,旁邊有人指點,回臨海城又要好幾天,錯過了可惜。

李光宗也不再說話。他已經入門,自然想繼續往上走,說到勤奮刻苦,他絕對不會比謝小玉差。

三個人各自修練起來。

飛天船在云層上航行,船艙里靜悄悄的,謝小玉仍舊玩著那枚劍符,劍符在他的兩手之間穿來穿去,速度越來越快。他現在每天只花一個時辰練氣,這是極限,不能再多。其他時間不是練控制力,就是練習制符。蘇明成在角落打坐,他已經開始修練玄冥七煞劍了。李光宗則一頭鉆進貨艙,捧著裝金屬錠子的大鐵箱在那里鍛煉力氣;沒力氣了就往箱子上一坐,吐納調息。

整個航程就在寂靜中度過。

兩天后,臨海城到了。

飛天船降落的時候已經是夜里,但是從空中往下看,整座城燈火輝煌,越靠近中央,燈火越亮,而且五光十色、幻彩迷離。

出了降落點,蘇明成和兩人拱手道別。

分開之后,謝小玉問李光宗:“先回家?”

李光宗當然想先回家看看,不過他不能這么說。

“先去忠義堂吧。現在是堂口最熱鬧的時候,白天大家都忙于生計,堂口里沒什么人。”李光宗快步走到路口,朝著遠處招了招手。

百步之外停著一排兩輪車,車前全都掛著馬燈。車夫們原本百無聊賴地坐在踏腳板上,一看到有人招呼,立刻都起來了。

李光宗不等他們靠近,就喊了一聲:“忠義兩全。”

大部分車夫扭頭回了原來的地方,繼續坐在踏腳板上休息,只有兩輛車湊了過來,它們車前的馬燈上都寫著“忠義”兩個字。

李光宗往前面那輛車上一坐,有模有樣地說道:“去堂口。”

“您坐穩了。”車夫吆喝一聲,拉起車就走。

謝小玉上了后面那輛,他沒坐過這東西,所以感覺挺新鮮。相對于他的身材來說,座位太大了一些,坐墊有些硬,而且因為坐的人多,磨得很滑。拉車的人在前面,身上飄散著一股汗餿味,聞著不是很舒服。如果可以選擇,他情愿走路。閑著無聊,他在腦子里計劃要買些什么。

如果能夠買到丹藥那是最好,不過可能性不高。天寶州的修士不是在別的地方混不下去,就是被流放來此,而煉丹師在什么地方都很吃香,不可能混不下去,官府也不舍得把煉丹師流放到這里,煉丹師一般會被判去軍中效力。

缺少煉丹師,也就缺少丹藥。

在天寶州,丹藥是稀缺資源中的稀缺資源。所以,最有希望的是弄到一張養經護脈的丹方。

他本來想從信樂堂買。有蘇明成在,他連路都不用走,但是拗不過李光宗,李光宗推薦他來忠義堂。

他可以猜到李光宗的想法,肯定有衣錦還鄉的意思,想讓以前認識的人看看他現在的成就,肯定也有顧念舊情的緣故,最后,就是對蘇明成仍舊心懷怨憤,不想讓信樂堂得了這件好事。

謝小玉對這些都不在意,只要別耽誤他的事就行。

除了丹方,他肯定還要一口丹鼎,符紙也要一些,還要調好的朱砂和一支符筆。

還好他在藏經閣沒白待,煉丹、造器、制符、陣法……什么都會一些。當初他學這么多、學這么雜,就是因為他沒什么根基,資質也一般,一切都只能靠自己。

心里想著事,時間就過得飛快,不知不覺中,拉車的人已經慢了下來。抬頭看去,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扇高聳的牌樓。

同樣是牌樓,二子他們一家住的牌樓完全不能相比。眼前這座牌樓是用石頭砌成,而且是最硬的花崗巖,牌樓上鑲金貼玉,正中央是“忠義兩全”四個朱紅大字,牌樓兩邊各有一串大紅燈籠垂落,將門前照得燦爛無比。

牌樓下人來人往、進進出出,門外三五成群,門里更是影影綽綽。

“到了。”李光宗一步就跨了下來。他身材原本就高,現在腰板與胸口挺得筆直,越發顯得精神。

謝小玉跟著下了車,又跟著走了進去。氣派的地方他看過不少,以前的山門就很氣派,還多了一絲仙家氣象;熱鬧的地方他同樣看過不少,什么廟會、集市、上元節,全都人山人海,但是同時有這兩種感覺的地方還是第一次看到。

牌樓里同樣也是一個很大的天井,足以容納千人。天井正中央有數百名少年,正跟著一個拳師練拳,那呼呼哈哈的聲音吸引不少人駐足觀看。

天井兩側是兩排廂房,里面全都是店鋪,兩排廂房第一間的門口都掛著一條布簾。左面的布簾上畫著斗大的一個葫蘆,不用說,那就是李光宗提過免費看病的醫生;右面的布簾上畫著一個八卦,底下還寫著一個“山”字,謝小玉也明白,這是算命的。

“山”字有兩個意思,一是指山人,也就是不在世俗之中;二是指半仙,“山”字正好是“仙”字的一半。

他看著那兩掛布簾,突然感覺到有人也在看他。

那兩間屋子里都有人。一個是短衫方帽的大夫,看上去三十多歲,唇邊留著短須,眉毛很淡,眼睛瞇著,身體微胖;另外一個是算命師傅,身上一件青衿長袍,三尺長髯,滿頭白發扎著道髻,臉卻像八、九歲的孩童一樣白里透紅,鶴發童顏,倒是有幾分仙家的味道。

這兩個人靜靜坐在那里,看上去很普通,但是那個大夫卻讓謝小玉有一種針扎的感覺,逼得他不敢多看。另外一個算命先生則猶如礦洞,深邃漆黑,讓人完全看不透。

“幫里的大夫算香主還是舵主?”謝小玉低聲問李光宗。

“都不是,和我一樣只是普通幫眾罷了。不過周大夫活人無數,所以大家對他的尊敬并不下于香主、舵主。”李光宗說著,朝大夫抱了抱拳,他以前沒少麻煩大夫。

“這位大夫和對面的算命先生深藏不露,他們比蘇明成可厲害多了。”謝小玉對忠義堂越來越感興趣。

有這樣兩個深藏不漏的高手坐鎮,怪不得忠義堂能成為這里數一數二的幫派。

“用不著去找傳你功法的那個師傅了,直接找他們就可以。”謝小玉徑直朝著那個大夫走去。

大夫遠遠就站了起來。他讓謝小玉感到壓力,謝小玉同樣也讓他感到壓力,他的兩只眼睛像被刀割一樣疼。

“閣下不是我們堂口的人吧?”大夫徑直問道。

“他是。”謝小玉指了指李光宗。

大夫原本想說幫規上寫得明白,幫會成員才有福利,頂多惠及妻兒。他還沒開口,就聽到外面傳來張鐵嘴的聲音:“這位小哥想要些什么?我們這里不敢說什么都有,但是我們這里沒有的東西,別的地方十有八九也找不到。”這話聽上去像是夸口,不過作為臨海城數一數二的幫派,確實有資格說這樣的話。

大夫卻聽出另外一種意思——鐵嘴張急急匆匆從對面跑過來,又說這樣的話,就是暗示他千萬別把客人往外推。幫規是死的,人卻是活的。

“你想買些什么?”大夫問道。

“丹藥。養經護脈的丹藥。”謝小玉沒提丹方,他不想沒事找事。

煉丹師在任何地方都是寶,這話一點不假,但是懷璧其罪更是至理名言。

“沒有。”大夫連連搖頭,“這里沒有,別的地方也不可能有。”

“養經護脈的丹藥人人有用,也人人能用,這樣的丹藥只要一出來,肯定會被人買走,然后立刻用掉。”算命先生連忙在一旁解釋。不過他并非大夫那樣的實心眼,話鋒一轉說道:“辦法不是沒有,每半個月就會有一班船從中土過來,船上有我們的人,他們專門負責運送天寶州沒有的東西,丹藥是其中一類。閣下如果愿意等的話,我們派人在天寶州代為購買一些養經護脈的丹藥回來。”

謝小玉沉吟半晌,信樂堂的蘇明成也是這樣說,天寶州稍微大一些的堂口在中土都有人留守。

“這樣一來一回需要多久時間?”他想再確認一下。

“一年。”鐵嘴張無奈地伸出了一根手指。他們這邊帶信過去,路上要走半年,那邊買到丹藥送回來,又要半年。

謝小玉沒興趣了,他不打算等這么久。二十歲之前的一年相當于后面的十年,他已經蹉跎一年,不想再浪費一年。

沒有現成的丹藥,就只能弄丹方。

“那么你們手里有丹方嗎?我有個朋友,對煉丹多少知道一些,實在不行,我想讓他試試。”謝小玉沒說自己,而是捏造一個子虛烏有的朋友。

他的話一說出口,對面的大夫就露出驚容,旁邊的算命先生則多了一絲喜色。

“煉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三大制藝中,煉丹不是最難,但是煉丹肯定最費錢。單槍匹馬,恐怕很難在煉丹術方面有所成就。”鐵嘴張在一旁提醒道。

這話不假。

制符、造器和煉丹這三項里,制符最容易也最難,因為想制什么符,就必須會什么法術。符好制,法術難修。造器最難也最容易,因為造器需要大火鑄煉,又要大力捶打,對符篆和陣法也要有研究,要求多而且高,所以最難;不過造器的材料大多是金屬,可以反復提煉重用,需要用到的符箓和陣法也不是很多,幾十年研究下來總會有些成就,所以三大師里造器師的數量反倒最多。煉丹和造器正好相反,門坎不算很高,難在有所成就。煉丹的材料大多來自草木,一旦失敗,所有的材料全廢;更麻煩的是每一種藥材都有自己的特性,能煉好一種丹,未必能煉好另一種丹,每一個煉丹師都是用成山的廢渣堆起來的。

“我們打算試試再說。”謝小玉根本不接受算命先生的好意。他轉過頭,又朝著大夫問道:“我只想知道有沒有這樣的丹方?”

“有。”大夫也來了興趣,忠義堂不缺高手,但是煉丹師就不同了。

他現在總算明白鐵嘴張為什么跑過來,顯然這個家伙算出了些什么。

“丹方這樣重要的東西不可能放在外面,我們去內堂。”大夫做了個請的手勢。

謝小玉皺了皺眉頭,這并不在他的預料之中。他原本想的是有東西就買下,沒東西就走人,現在還要去內堂。

內堂是那么好去的嗎?

這兩個在門口坐鎮的人都有練氣巔峰的實力,內堂還不知道藏著什么高手呢!

就算沒有高手,這里是對方的地盤,對方人多勢眾,肯定還布有陣法,兩邊一旦翻臉,他恐怕兇多吉少。

被人莫名其妙陷害過,謝小玉心中籠罩著大片陰影,不管遇到什么事,他總是先想到最壞的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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